铃芽之旅:一场对过去的扬弃

前些日子和友人一起看完了《铃芽之旅》,久违地想写些评论,再加之也有朋友想听我对这部电影的评价,因而撰写一篇文章来聊聊这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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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洁的故事

《铃芽之旅》讲的故事十分简单。看这部电影时,我猛地想到了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而我的一位朋友则想到了村上春树的《青蛙君救东京》,其实把它们合一合,差不多也就是《铃芽之旅》了。

以下简介摘自维基百科,如果读者已经看过可以跳过。

岩户铃芽是个与阿姨环居住在九州宫崎县港口小镇的17岁少女,长期以来,她经常梦见儿时的自己在草原漫步、看见某个人影的梦境。2023年9月25日这天,她在骑乘自行车上学的途中,遇到了一名正在为寻找“门”而四处旅行的青年。铃芽追随青年来到山中废墟,在那里发现一扇破旧的门,并鬼使神差地向那扇门伸出了手。当她开门的瞬间,在门内看见长期出现在梦境里、所有的时间似乎都融合在一起的天空。她还在门的附近发现一座猫型的石像,但是这尊石像被铃芽拾起后,便化成生物逃走了。之后回到学校的铃芽,与其他人经历了一场地震,当她察觉山中废墟出现只有她才能看见异常的存在时,立刻赶往废墟,发现先前遇见的青年正努力地将被不明力量推动的“门”关上,她试图协助青年关上那扇门,反让青年为保护她而受伤,最终青年咏唱咒文、拿出一把特别的钥匙将门上锁,才正式关闭了那扇门,那股不明力量也随即化成雨滴消失。

铃芽带着青年抵达自己的家里处理伤势,青年告诉铃芽,他是负责将连接往生者世界“常世”的“往门”关闭、借此防范“蚓厄”从“往门”窜出引发灾难的闭门师宗像草太;所谓蚓厄是在日本列岛之下蠢动的巨大力量,没有所谓的目的和意志,只要积攒够了足够的扭曲,便会直接现身,摧枯拉朽与撼动大地,只要没有用“要石”镇住“往门”,蚓厄仍会再次现身。此时一只小白猫现身在铃芽的房间窗台上,铃芽取用鱼干与水喂食白猫,询问它是否要当她的孩子,白猫开口说话回复喜欢铃芽、嫌弃草太碍事后,草太的人影立刻消失,意识附身在铃芽家里的三脚小黄椅上,白猫则趁机逃走,迫使铃芽为了追上白猫与变成椅子型态的草太,带着草太的钥匙追在两者后方,匆促别过环与环的同事冈部稔,白猫、草太与铃芽随即搭上渡轮离开海港;白猫经过与椅子型态的草太的一番对峙后,便跳到别的船只跑走了。

隔日,铃芽和草太乘船抵达四国爱媛县西部的港口;与此同时,白猫因为其特殊外型被路人拍摄传上社群网站、成为焦点之余更获得“大臣”的昵称,使得铃芽与草太也开始用社群网站追踪大臣的行踪。在爱媛,铃芽与草太在当地的蜜柑果园遇见与铃芽同龄的女高中生海部千果,当他们察觉大山区域浮现暗红色烟雾的时候,千果骑乘机车载着两者赶往该地区,铃芽与草太顺着暗红色烟雾的方向往大山深处走去,发现一所废弃学校的门口正涌出蚓厄的力量,有鉴于变成椅子型态的草太行动受限,铃芽遂取用草太的钥匙,依照草太的指示关上了往门。当晚千果和她的家人让铃芽和草太借住在家里经营的民宿,千果透露那座废校原本是她在初中时期就读的母校,数年前因为发生坍崩事件,导致学校遭受废弃、全村居民举村迁离当地。隔天,铃芽从电视转播看见大臣漫步在明石海峡大桥的身影后,她与草太决定前往神户,向千果道别,还从千果的手里取得衣装与用于装着椅子(草太)的背袋。

铃芽和草太待在公车候车亭躲雨,遇上驾车从松山市老家返回神户途中的小酒馆老板二之宫瑠美,作为回报瑠美让他们搭便车与提供食宿的协助,铃芽和草太志愿帮她照顾年幼的双胞胎孩子,铃芽甚至还协助瑠美招呼店里的顾客。藏身店里的大臣被发现后急忙逃出店外,铃芽和草太追着大臣的时候,发现市郊一个封闭的游乐园摩天轮上涌出蚓厄的身影,铃芽在摩天轮上耗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往门关上,并且在事后因为与草太晚归被瑠美说教。铃芽在社群网站上再度发现大臣的行踪,偕同草太搭乘瑠美的汽车抵达新神户站,与瑠美道别,搭乘新干线前往东京,她还发现环已经通过手机通讯软件连续发送多达55条讯息给她。

到达东京后,草太带铃芽前往他位于御茶之水的公寓查询资料,草太的友人芹泽朋也也因草太这几天的“失踪”而前来公寓找他;这时候地震警报忽然响起,巨大的蚓厄从公寓附近紧邻神田川的地铁隧道口出现。草太意识到另一颗“要石”松脱——要石本有两颗,铃芽遂带上草太跳至全身已离开地面飞至东京上空的蚓厄,试图将也跳上蚓厄的大臣重新做为“要石”,未料大臣宣称自己已不再是“要石”,草太还发现自己有意识的时间越来越少,亦即他被变成椅子型态时便承接了“要石”的身份,铃芽无法接受此事,但大臣告诉她地震将会产生大量的伤亡,她只好哭着将成为“要石”的草太刺向蚓厄,从而解除地震危机。暂时镇住蚓厄后,铃芽将位于皇居附近地下深处的东京往门关上,并对使草太成为“要石”的大臣发怒。铃芽向草太住院中的祖父宗像羊朗请求协助后,决定从自己能通过的唯一一扇门进入“常世”,将草太带回来,而那道“门”邻近她在东北岩手县的老家。

铃芽返回草太的住处梳洗一番、更换衣着后准备前往老家,但在御茶之水站前被芹泽拦截,两人同时与从九州追来东京的环遭遇,加上不请自来的大臣,铃芽一行遂由芹泽驱车前往东北。环对于铃芽擅自离家出走颇为不满,导致姨甥俩发生了争执;一行在公路休息站时,环与铃芽大吵一架,另一颗要石——黑猫“左大臣”现身在两人与大臣面前;发觉自己对铃芽失言的环跑去跟芹泽哭诉,芹泽只能对铃芽一行背后的黑幕重重感到无奈。气氛紧绷的铃芽一行继续上路,途中因为左大臣开口说话,一行的座车意外摔入路旁故障,环决定骑着自行车载着铃芽、大臣和左大臣,继续抵达因为多年前的灾难,现在仅剩遗迹的铃芽老家。

铃芽在老家的地里找到了一本她小时候的日记,想起了她唯一能进入的“门”的位置与灾难相关的记忆,她偕同大臣和左大臣踏入“门”后的“常世”世界。进入常世后,左大臣以神力与企图窜入现世的蚓厄打斗,铃芽则找到被刺入蚓厄的椅子型态的草太,并在大臣的协助下将他拉出来,令草太得以恢复人形的模样。草太与铃芽携手合作,在左大臣的帮忙下,两人将再度化身成“要石”的大臣和左大臣,用于重新镇住蚓厄。事成之后,铃芽在常世的另一端看见了儿时的自己,将三脚小黄椅交给她,才意会多年来她在梦境看见的身影,正是长大后的自己。铃芽向儿时的自己打过招呼,勉励后者好好长大,便跟着草太离开常世返回现实世界,将这道“门”正式锁上。 结束连日的冒险后,铃芽与芹泽、环会合,草太则在提早与铃芽道别时约定会在日后探访她。铃芽和环循原路返家,并沿路与旅途中帮助铃芽的的人们相会。故事尾声,铃芽在冬天骑车上学的途中与草太重逢。

价值的危机

看网上对铃芽之旅的大多解读,都在讲这是一部关于“对灾难的和解,幸存者的重生”的电影。然而,我实在是觉得这种解读太过狭窄了:倘若这独独关乎灾难,那么给我们的启示是什么呢?我独独认为:《铃芽之旅》这部电影关乎的是一种“价值危机”,是关于存在主义的电影。

《铃芽之旅》的核心在于“铃芽”。

“岩户铃芽”这一角色的核心特征是“无定”,即一种“无所是”的状态,这种状态来源于她的“无根”,即不知其所起:她的过去是模糊的,她的父母的不存在的,她的存在没有任何“先在”的保证。进而,她只能“寄人篱下”,过着一种不确定的生活——这一点在后来她和姨妈的矛盾中得到了展现。从某种意义上,这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被抛状态”,即一种茫然而强制地生活在世上的状态:此在的何所来何所往掩蔽不露,而此在本身却愈发昭然若揭——此在的这种展开了的存在性质。这样一种无根状态,又进一步创造出她的无定状态,这种不安定的、无所是的状态创造了更多的可能性,使她成为了一种向世界敞开的存在,可以坚决地执行自己的活动,比如她可以在上学路上半途改道、去追寻自己或许在某处见过的人,或是她可以执意展开一场旅途……这样一种“自由状态”正由她的无根的特质导出,因而是不由她抉择的,我们可以说:铃芽是被判定为自由的(萨特:《存在与时间》)。

这样一种无根无定的状态,实质上展现出的是现代人的处境:现代人在城市和现代社会中,是没有家族性的传承的,国家也是没有历史延承的,因而现代人正是无根的,这种无根又导向了现代人的无定,即一种绝对的自由。

这样一种绝对的自由,看似是好的,是一种能动的展现,但其实是充满了困扰的。因人必要为自己的自由而负责,要为自己的选择而付出代价,故人在这种自由状态中会感到迷茫。进一步的,人的一切行为都没有“先在”来作为指导,因而一切选择本质上都是同等而无差异的,这又导致了一种价值的丧失:价值本身是一种序关系,要求了位格作为保障,但绝对的平等性恰恰打破了这种价值。

我们可以称这种现代性的困扰,为人的一种现代性危机。而铃芽,就其角色而言,就是一个处在这种现代性危机中的特征角色。

正是在这样一种现代性困境中,铃芽开启了自己的旅途。这样一场旅途的直接起源是往门的开启和草太变成椅子。

我们可以思考一下:为什么称此门为“往门”、称其中世界为“往世”呢?本身这个门中释放的蚓厄指的是日本传统神话中的“地震鲶”,可以那完全可以称之为“地门”和“地世”或者是“灾门”和“灾世”。而电影中将之称为“往门”,与过去挂上钩,则直观地和铃芽“无根”的状态联系在一起,因而这样一种往门的开启,本质上是铃芽的过去的开启。

与这一情节相联系的,是草太变成椅子。椅子是铃芽记忆中她母亲最后的遗物,其实质上承载的,是铃芽一切过去的承载,是铃芽存在着的唯一的“意义”。而草太则是现实中位于现在的人,这样一个现在的人变成承载过去的椅子,展现的正是铃芽的过去对于现在的“召唤”,反过来说明了铃芽正身处于一场现代性危机中。

借着这一思路向下梳理,我们就能进一步发现:蚓厄并不单是一种地震的意象,更多的:它描述了过去对现代人的强烈的震撼力,是作为人的现代性危机的象征。而要石,一方面作为一种现在对过去的“镇压”,另一方面又作为一种过去对现在的“召唤”,故而,作为要石的大臣又使得草太变成椅子——大臣的能力正来自于此处。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情节:在学校里时,“蚓厄”这一现象只有铃芽自己可以看到,而他人看不到。这就告诉我们,这样一场现代性的危机,实质上是完全属于个人的。

铃芽正是这样踏上其旅途:铃芽之旅,就其功用而言,其实是一场“寻根之旅”。

在这场寻根之旅的末尾,铃芽发现自己记忆中交给自己椅子的母亲其实是当下的自己,也就是说:是自己将椅子——即意义的象征——交予过去的自己的。这正是这部电影对人的现代性危机的回答:意义本身其实并不被过去所形成,真正为事物赋以意义的是人本身,因而人的现代性危机的解决之道正是回到人本身,回到活着的状态。通过活着对照死亡,在向死而生的通道中获得确定性的价值。

与这一解读相互印证的,是铃芽先后的转变:在第一次铃芽关门时,她对草太说出的是她不怕死,而当最后一次在往世里,她说的则是她怕死,想要活下去。但她并不真的从不怕死变为了怕死,她原先实际上也是怕死的,最好的证明是她在摩天轮上发现自己身处高处的惊吓,因而她的所谓不怕死,仅仅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的的主体性,是被一种作为过去的外物所推动着的。

其余的角色

铃芽的故事、成长和转变当然精彩,然而其它的角色又究竟是什么呢?

宗像草太在电影中承担了“男主角”的位置,因而有许多人从这一切入点将故事看成了一个融合爱情元素的电影。问题在于:何苦非要让男主角变成椅子?我们先前的解读中说了,椅子是“意义”的象征,而恰巧草太身为闭门师的目的又是关上往门,所以他的承担的核心角色是:阻断铃芽对于过去的幻想,重又赋予意义以生命。在他变成椅子的这一过程中,既是过去对现在的推倒,又是现在对过去的覆盖。宗像草太的本质是:铃芽对自我意义的拯救的矛盾状态。

岩户环,这一角色作为岩户铃芽的阿姨,将铃芽抚养长大,一方面是培育了铃芽的人,另一方面又是限制了铃芽的人。而且从头到尾,她是唯一一个从铃芽小时候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人。因此,环的本质是“现在”所保有着的“过去”,是未曾逝去的“过去”。电影中铃芽与环吵架,而后便出现了另一颗要石,这实际上就是这种“过去”的延续爆发以后催生出的又一个现在对过去的“镇压”。而后两人和解,这也就是现在对过去的同一性的确认。

一路上帮助铃芽的所有人,他们的典型特征是:全都“自觉”的踏上了旅途。这是“现在”中的各种外部条件对“现在压倒过去”的催化,同时也是现在和过去的矛盾的缓和。这些东西可以看作是主舞台的背景板,作为一种并不起眼,但也不可缺省的构成性要素而存在。

综合各个角色,我们不难发觉的是:每个角色都承担了过去和现在的矛盾变化中的一种力量。而过去和现在的矛盾实际上是独属于一个人的,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解读:这部电影实际上象征的是一个人的思想的种种力量在人的成长中的协调和变化,这部电影就是人的思想的具象展开。各个角色并非绝对独立的,实际上它们都是属于同一个整体的。这个整体的主要的认同部分是“岩户铃芽”,在她的寻根之旅中,她逐渐认识到其余的各个部分,与他们相互接纳、相互和解,最终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实体。

结语

无疑,铃芽之旅是我至今为止看过的最好的新海诚电影,也给了我很多启发。文章的最后,我想引用维基百科上藤田直哉对这部电影的解读来收尾:

日本映画大学准教授兼影评家藤田直哉将本片与《追逐繁星的孩子》、《你的名字》、《天气之子》相互对照,解析世界观、角色设置与影片的讯息。藤田直哉称新海诚的创作深受宫崎骏的影响,融合神道教与灾难要素,与其他日本动画具有多重隐喻和寓言的高语境性。其中《追逐繁星的孩子》登场的地下世界“雅戈泰”,为迷失的往生者抵达的“死后世界”,《铃芽之旅》是将《追逐繁星的孩子》改编为“死亡”和“哀悼”的故事,以及放弃与死者团聚和复活的故事,“往门”通往的往生者世界“常世”则是别于现实的灰暗、闪烁发光且拥有奇异星辰的世界,然而铃芽最终并没有和已故的母亲相会,取而代之的,是已经长大的铃芽在常世安慰了四岁的自己。藤田直哉在文章里写道,《铃芽之旅》可以解读成铃芽“停止追求现实中不存在的‘母亲 = 理想世界’,‘关闭’那种感觉”,漆黑的世界不仅可以看作是那些在灾难中失去家园和家人的人的心的象征,也可以看作是那些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的心的象征。至于“闭门”则意味平息对这个世界不存在的理想世界幻想的执著。同时有别于先前新海诚的作品倾向于将具有巫女元素的女性和热爱文学的少女描绘成“神圣”的存在,本片由身为男性的草太担任祭巫角色,作品反而强调的是全国女性的“生活”,将立足于现实的生活和劳动具体化地描绘出来。他总结道,全世界都可以看到美化和回到过去的冲动,但如果人们过度地试图回到过去,可能会引发新的灾难。这部电影则呼吁人们接受失去与积极向上,并做必要的事情。